归鸟 退休后,老余在家闲得无聊,看见别人养个花遛个鸟挺有乐子的,便也花了一百块钱从花鸟市场买了只八哥回家养。让他意想不到的是,这只八哥聪明异常,不仅简单的话一学就会,还特别善解人意,每天总是“爷爷长”“奶奶短”的,叫得老余老两口笑逐颜开,给他们孤独的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。 老余家住在城市里已经很少见的平房区。有一次,老余出去钓鱼,余大娘被邻里几个年纪大的喊去隔壁聊天,正聊得高兴呢,就听自家的八哥叽里咕噜喊个不停,声音清脆,好似孩童读书。大家伙都想听听八哥说话,便齐奔余家,只见八哥在笼子里纵上跳下,不停地说:“水开了,水开了!”原来余大娘只顾聊天,把用电水壶烧水的事给忘了。众人一瞧,果然茶壶里开水沸腾,热气直冒,不由得齐夸老余家的八哥能干。 世上事,总有诸多巧合之处。就拿这件事来说,本也不见得多么稀罕:一只聪明的八哥,会喊几声“水开了”,想必是它平时常听老余这么喊老婆子灌水,学得两句饶舌罢了。但巧的是,隔壁张老太的外甥在晨报做记者,当晚刚好过来看望舅妈,闻听这件事后,便以《这个八哥真可爱,主人烧水它喊开》为题,在“社会新闻”版上作了报道。一夜之间,老余家的八哥,忽然成了只名鸟。 那回,有个很有派头的中年男人特意找上门来,愿意出5000元的高价买八哥,但老余却坚决不卖。 在老余的心里,这只八哥现在就等同于他的小孙子。别说五千块了,就是五万,他也舍不得卖。卖了,再上哪儿去找这样聪明伶俐的小东西,来陪自己老两口打发这辈子余下的时光呢?! 老余并非无儿无女,相反,他有一个儿子,还有一个女儿。大女儿在南方读完大学后,嫁给了一个商人,至今就回过一次家。小儿子余得水也是个大学生,毕业回城进了某局工作,娶了个当中学老师的媳妇。儿子娶媳妇那阵,儿媳妇嫌平房结婚太丢人,坚持要买市区有名的“富丽花园”楼层。余得水当时刚工作不久,两个钱的工资连谈恋爱都勉为其难,老余老两口又都是普通工人,平心而论,能把两个孩子拉扯到大学毕业,已经很不容易了,哪有什么积蓄买房?儿媳妇是个厉害角色,靠着爹妈有钱,硬是花了近两百万,买下了当时十分昂贵的楼层,结了个风风火火的婚。老余两口子那时还挺感激儿媳妇一家子的,但是当孙子出生后,他们就发现这原来是个陷阱。作为独生女的儿媳妇,坚持要孩子随她的姓,余得水因为房子的问题,说话矮了一大截,只好听之任之。再后来,儿媳妇竟然不准余得水没事往老余两口子这边跑,小孙子更是过年时才能见上一面,还说什么平房区不卫生,容易传染小孩子疾病。老余老两口气得不行,都觉得儿媳妇太霸道,而余得水又太软弱,白白养了他二三十年。特别是余大娘,总觉得心里窝着一团火,常常在老余面前叹气,说只当自己没养过儿子的。 这天晚上,老两口正在看电视,就听见“咚咚咚”地敲门声。开门一瞧,竟是半年没见面的儿子余得水。八哥见来了生人,在笼子里大声叫着:“您好,您好。”老余两口子也不作声,转身就往里屋走。 余得水有些尴尬,跟着往里走,把手中拎着的东西往墙角一放,陪着笑脸说:“爸、妈,我最近太忙,一直没时间来看你们。这些补品给你们补补身子吧。” 余大娘说:“我们可消用不起!” 余得水就更加尴尬了,站在那儿也不敢坐下来。屋里的气氛格外沉闷紧张。 老余有些不忍心,想想余得水毕竟是自己的骨肉,就打圆场说:“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,这些补品不会是白送给我们的吧?” 余得水说:“爸,看您说的,我真是回家看望二老的。”说着,他在屋里转了一圈,在挂八哥的笼子前站住,逗起了八哥:“你怎么还没睡觉呀?”八哥说:“看电视,看电视。”余得水被八哥的回话逗得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,说:“这个八哥真好玩!” 其实老余讲的一点没错。余得水此次回家,的确是有求于他们的。余得水在局里工作十来年了,却一直没能提拔重用。最近,局办公室主任外调,空出了职位,新来不久的局长把余得水列入了后备人选,正在考察中。这个机会千载难逢,余得水自然不愿错过,可他深信,现在办什么事不意思意思不行。按说,老丈人家票子多的是,余得水有钱走后门,可问题的关键是,局长是出了名的清正廉洁,送钱的路根本走不通。送古玩字画吧,局长又没那个爱好。为此,余得水好几天都寝食难安。正所谓无巧不巧,就在他愁眉不展的时候,从报纸上看到了那篇关于八哥的报道,知道老爷子养了个“活宝”。他在内心暗喜道:天助我也。因为局长是个出名的孝子,如果把聪明伶俐的八哥送给局长的老爹,老头一定很高兴,局长自然也就高兴,那么主任的位置就八九不离十了。 不过余得水毕竟是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,他怕记者夸大其辞,于是刚才假装逗八哥玩,实际上是想验证一下它的能耐。见这只八哥确实非同凡响,余得水欣喜异常,他决定直奔主题。 当余得水说出来以后,老余老两口气得差点晕过去,都一同骂余得水不是人。余大娘甚至哭了起来,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数落余得水近些年来的不是,说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,别的老人都能享个晚年福,自己却还要受儿孙的气!余大娘说,余得水啊,你不如拿把刀把你老娘老爹杀了吧!说得八哥在笼子里不停地跳跃:“不哭,不哭!” 余得水低着头默默挨训,他知道父母不把心里的怨气倾吐出来是绝对不会松口让步的。但他坚信“可怜天下父母心”,不管怎样,父母最后总是会向儿女妥协的,谁让自己是他们生养的呢。可是这顿训斥,听得他心里也是酸溜溜的。虽然平时他未能尽孝,但也没想到给父母的心理带来了这么深的伤害。 见父母训斥得差不多了,余得水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哭了起来。他说,其实自己心里时刻都没有忘记父母,只怨娶错了老婆,那女人太霸道,让他没法尽孝道。他说,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就在于自己没身份地位工资又低,在富豪老丈人家抬不起头。他说,这次升官的机会太难得了,一旦做了官,老丈人一家就得对自己刮目相看,到时候他就不用再怕老婆了。到那个时候,余得水说,我保证向二老尽孝,让那个坏女人也跪在这里…… 这番话,是余得水来之前就编好的,应该说,纯属“作秀”,但由于他动了恻隐之心,痛哭淋漓的表述让人听起来也颇受用。老余两口子就有些同情他。其实,正如余得水坚信的那样,可怜天下父母心,没有一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日子过得舒心称意的。 老余两口子最后终于同意了余得水的要求。可是当余得水去提笼子时,一直烦躁不安的八哥却坚决不干:“不走,不走。”余得水问为什么,八哥说:“没人说话,没人说话。”余得水知道,八哥的意思是它走了,就没人陪老余两口子唠嗑了。他拍拍鸟笼,笑了笑,对八哥说,我今后会常回家的。八哥这才不闹腾了。 余得水把八哥送给了局长的老爹。局长的老爹和局长都非常喜欢这只聪明伶俐的八哥。余得水趁机买些鸟食什么地往局长家跑,说是八哥吃惯了的,怕乍到新家它不适应别的食物口味。实际上就是和局长一家人拉拢关系。没隔太久,他如愿以偿地坐上了办公室主任的位置。 刚当上主任那阵子,余得水坚守自己的诺言,经常回家看望老余老两口,不过,并没有像他对父母哭诉时所讲的那样,让霸道的妻子跪在老两口面前认错。事实是,余得水的妻子在家仍然说一不二,根本没把他这个小小的主任官职放在眼里。余得水回家也经常是谎称在外陪客的,怕老婆骂他。余得水之所以敢冒着被骂的“风险”回平房区,除了内心里存有一丝对父母的愧疚外,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那只八哥。每当余得水不想回家看望父母时,就会觉得八哥在用一双犀利的眼睛叮嘱着他,令他惶惶不安。他害怕那只八哥会在局长家乱说话,把他不孝顺的事情抖落出来。有时候,余得水甚至会产生某种幻觉:那只八哥根本不是一只鸟,是上苍派遣来的一个异灵,他的一举一动它都会感应到。 作为办公室主任,余得水每天都有许多的事情要处理,还要隔三差五地去看父母,去局长家联络感情,过了一段时间,他就觉得身心疲惫不堪。冬天来临的时分,局里争创省级文明单位工作进入了冲刺阶段,余得水更是忙得不可开交,渐渐地,局长家和父母那里他都懒得去了,每天下了班,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家睡觉。 这天上午上班不久,局长来到了办公室,对余得水说:“你把手上的工作放一放,到我家去一趟,老爷子找你。” 余得水想问什么事,但他观察到局长的脸色不是太好看,便没敢作声。 余得水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局长家,老爷子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。余得水问:“您找我有事?” “八哥死了!”老爷子缓缓抬起头来,眼神中写满了忧伤。 余得水这才注意到,鸟笼里空荡荡的,只剩下一根长长的木秸竿和一些未喂完的鸟食,在冬天的阳光照射下,泛着微黄的光。 这样的场面,余得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。那么活蹦乱跳、聪明异常的一只八哥竟突然间悄无声息地死掉了,弄得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。隐隐地,余得水觉得八哥的死好像与他有着说不清的关联。 老爷子告诉余得水,最近几天,八哥的食欲一直不佳,也不说话。他们一家子都认定八哥生病了,把它带去宠物店看医生,医生检查后说没病,不碍事的。谁知道,昨天下午它就死了。 老爷子说,你带我去你父母家,我想请你父亲陪我到花鸟市场再挑一只能干的八哥。 余得水心想,八哥死了,我哪还有什么脸见父母啊。但既然老爷子开了口,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陪着走一趟,这也是局长今天交代给他的任务啊! 一路无语,两个人来到了余得水的父母家。 跨进门,余得水刚欲喊父母,就听墙角处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:“欢迎,欢迎。”这个声音熟悉得让人不寒而栗。余得水活生生地打了个寒颤。他壮着胆子凑近前去,果然,墙角挂着的鸟笼里站着那只灵异的八哥。 余得水的大脑“嗡”的一声,懵住了。 “小余啊,你一定很惊讶吧。其实,昨晚我已经到这儿来过了,当时我比你还要感到惊奇。”局长的老爹开口了,说的话让余得水一头雾水,同时,也愈加惶恐不安。他急切地问,到底怎么回事? “昨天下午,八哥死了后,我非常伤心,就决定把它埋在我家后面的湖堤边,让它死后也沾点灵湿之气。可是,当我把它放到地上时,它竟然扑腾起翅膀飞走了。当时我以为它只是不愿长时间地待在笼子里,想回归大自然才装死的,也没怎么放在心上。晚上,我儿子回来后,我让他领着我到你父母家,想请你父亲今天陪我到花鸟市场去转悠转悠,再物色一只八哥回来养。” 余得水忍不住问:“局长怎么知道这儿地址的?” “在你把八哥送给我之前,我儿子就从报纸上看到过这只八哥的新闻,找过你父母,出价5000元要买下它孝敬我,可惜老余舍不得卖。所以当你把八哥送给我的时候,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,因为这个小东西的两条腿上各长了一个红色的肉瘤。我们知道你在这份礼物上下了功夫。但提拔你做办公室主任,却并非因为你的礼物,而是我儿子觉得你有这个能力和水平。” 说到这里,老爷子朝余得水瞟了一眼。余得水满脸通红。 老爷子又说道:“我们来到这里后,和你一样,看见了这只八哥,感到万分诧异。后来你父母讲了你的情况,我们几个人揣摩半天,总算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。一定是这只八哥,心里还挂念着老两口,它见你最近连我家都不去了,知道你更不会回家陪父母,所以装死飞回来陪它的爷爷奶奶。我儿子非常生气,当时就要打你的手机,我拦住了他。我觉得应该找你好好谈谈心,便设计了今天这样一个场面。小余,你不会怪我吧?” 余得水羞得耳根子直发烫,声音像蚊蝇:“我哪敢啊。” 本文来源:2022年《南澳文艺》小说天地栏目 本文作者:葛会渠,男,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,淮安区作协副主席。已在《儿童文学》《少年文艺》《环球时报》《新华日报》等报刊发表作品90余万字,部分作品被《青年文摘》《报刊文摘》《微型小说选刊》《杂文选刊》等转载。获袁鹰文学奖、汨罗江文学奖、冯梦龙短篇小说奖等多种奖项。 |